匡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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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池陆】暴风雨后


糖水。两人在一起好了一阵后的故事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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池震睁眼的时候,陆离果然还没醒,半张脸埋在半曲起的胳膊里,头发在头顶支棱起一簇。屋里洞黑,他暴露在外的皮肤分外苍白。


上个礼拜,他们刚结束一场长达两个月的追踪。犯人被扭进牢里的当晚,看着两人被轮番盯梢折磨出的青黑眼眶,局里竟当场慈悲地下放了两周长假。陆离意欲开口,池震已抢先一步,挡在前头,一张嘴连带着新冒的胡茬表达了感激之情,扯着陆离,带着从天而降的幸福夺路而逃。


走出警署大门时,陆离还对池震铁青着脸:出了事怎么办?池震,你会后悔。


池震拍了拍陆离的手,在夜风里一笑:陆警官,我不会。


关上房门前,池震朝里看了一眼,恰好看到支棱起的那簇顶发。池震莞尔,心想,他果真不后悔。

 

昨夜的桦城下了雨。往日里,桦城的雨是和气的,润一润城市便离开,像从天空漫不经意洒来水串。但昨夜过后,桦城被罕至的暴雨摧折了,路上的杆子倒了,工地泡在黄泥水里,边上的民工窝棚撕开大口。城市中心钢筋铁骨,旧容如昔,但雨后的沉寂,让桦城仿佛成了另一座城,一夜间改头换面。新闻滚动着,播报此次暴雨的袭击,宣称今日雨势渐弱,却仍不宜出门。

 

新闻是对的,池震一开门,就退回来。屋外雨声沥沥,但挡回他的不是雨,而是扑面的、混合着死寂的土腥气。大水将城市翻新了,地底的幽灵被彻洗一番,泥土的味道也是亡灵的味道。池震想起桦城曾经的那场雨,茶园的松土下埋着异处的尸首,和一个家庭惊天的秘密,居然仿佛已是许久前的往事。

 

和陆离在一起的时间,竟然也到了让他忘记计算天数的地步。

 

池震打开后门,透一点后花园的空气进屋里来。早知有雨将来,他前一晚便拉起了顶棚的玻璃罩,如今一夜过去,什么花都开了,红的紫的靓得扎眼,一抬首,蓝花楹攀着石柱探下头来。池震推开顶棚,受了风照拂的绿叶轻轻摇曳。

 

难得闲暇时,陆离就偏爱待在这后花园。

 

两年前,房子还不属于池震,陆离来过两回,嘴上不说,但眼里对房子的爱恋,池震记在心里。两人在一起后的第二个礼拜,池震盘下这栋房子,几经装修,将原先一层的房子隔作两层,又请来专人修裁彼时荒芜的花园。价格不善不是大事。现在,他有家了。

 

有家的意思是,不论他说什么,都会有人在屋里回应他了。睡前池震站在厨房里,猫着腰,点兵点将冰箱里的鸡蛋。挑出一只,仰头朝楼上喊:“陆警官,明早你吃哪个鸡蛋?”

 

回话从二楼丢下来,在天花板上撞出回音:“池震,你幼不幼稚啊!?”

 

池震仍旧直着脖子:“我吃第二排倒数第三个!”

 

楼上没了动静。过了会儿,传来的嗓门低了八个度:“吃你边上那个!”

 

池震低头笑。他喜欢厨房,也从陆离住进这栋房子开始。上个周末,他开车半小时去陆离原本的家,向老太太请来食谱上的独门秘方。母亲爱儿子是种惯性,惯性融进生活的角角落落,给上门的客人做菜,说穿了就是儿子好的那一口。

 

当晚,池震剔了油焖大虾的头,搁进陆离碗里。陆离低下头,夹起虾子咬一口,嚼了两下,拿筷子的手顿住了。

 

池震撩起眼皮:“怎么样?”

 

陆离垂下头去,刘海遮住视线,又嚼几下,才道:“你还真记仇。”

 

池震听得出那声音里的笑意。

 

 

难得的假期虽长,有意义的活动却少。多数时候,他们仍栖在室内,只在必要时外出采购,此外,成日相对到晚,也不生厌烦。让池震颇感意外的是,陆离对床变得十分依赖,像种半截脊椎进床垫里,待在池震身旁,随时都能睡去。睡眠像缺席陆离前半生的稀客,如今找上门来,便赖住不走。午后,陆离在他膝盖上打盹醒来,脸上还有睡裤褶皱留下的印子,池震将书搁到一旁,托过他的下巴:“陆警官,冬眠醒了?”

 

陆离混混沌沌,好一会儿才悠悠清醒。也不挪开下巴,含着水汽的眼巴巴望着池震,张口说话时,牙齿绊着舌头:“我睡着了?”

 

池震失笑:“你说呢?难不成现在你还在做梦?”

 

陆离怔怔看他。未几,嘟囔一句:“不要闹我,再睡会儿。”便一头扎向池震肚子,埋头沉沉睡去。

 

池震愣在沙发上一会儿,轻手轻脚把书捡起来,悬空几秒,又放下了。空出的两手在陆离的发旋摩挲,一路到颈尾。陆离动了动,漏出半张脸来,是往日少见,但近来常有的平稳安详。

 

看着眼前的睡脸,池震心中泛起愧意。

 

他对陆离的愧疚是有凭据的,建立在每一个陆离对他亮出弱点的瞬间上。陆离在副驾座上无所防备地沉睡,揪住他的手将枪抵上胸膛,在夜晚将脸贴着他脖子入眠。这种赤裸的坦诚让他心生自责,让他认为自己无耻,觉得疼痛,质问自己是否胆敢用等同质量的诚实以报答。

 

几日过后,陆离也似乎意识到自己宅在屋里的时间过剩,便对池震说:“每天跟我在家,闷不闷?”

 

他目光探询,闪烁着不安,池震心想逗他,便往椅子靠背上一躺,拖长声调,苦脸道:“是啊,我好无聊,我快要无聊疯了。”

 

陆离一震,坐直身体:“明天你想去哪儿?我陪你去逛。”

 

池震的本意非此,只要能看见陆离,哪怕被关进笼子,他也自得其乐。池震刚想说“不用”,却猛想到,上个月说要来桦城的艺术展巡展,明天一站便到门口,遂拐了话角:

 

“那我要去看展,陆警官陪不陪?”

 

陆离仍是那副直挺挺的样子,应答像是喊口号:“陪。”

 

池震觉得有意思极了:“不嫌无聊?”

 

陆离微晃了下脑袋,斩钉截铁:“不嫌。”

 

 

陆离言出必行。走过一路,对着展品一头雾水,没有抱怨一句,全程以凝肃的神情观展。

 

只是当池震拥着辗转的人流,从侧展厅回到主展厅,陆离到底坐在长凳上,两手垂在分开的双膝间,歪着脑袋,眯着了。池震心里的瓢按下去又起来,正欲上前,余光却瞥见角落里慌忙起立的人影,本着直觉几步追上,扒出青年手里的东西,定睛一看,居然是张素描,画的正是坐在凳子上打盹的陆离。

 

池震掏出钱夹,哗哗点起钞票:“这画多少卖?我买了。”

 

青年人一扶眼镜,两肩一缩,脸上写着宁死不从:“我不卖。给多少都不卖!”

 

池震举起两手。晃晃左边,一叠钞票,晃晃右边,警官证。一扬眉毛:“哪一边?”

 

 

池震将画拿回家,第二天就裱了金框,挂在一楼通往二楼阶梯边的墙上。陆离起初明令不让,但几天过去,究竟也没出手落实。直到一天早起,陆离走出卧房,搓着眼见池震准备出门,临走前回头,对墙上的挂画遥遥抛个飞吻,霎时如雷轰顶,直冲下来,当即就要摘掉画像。

 

池震捉着陆离两手,好哄歹哄:“我不忍心叫醒你,但想到这一天不说再见就要跟你道别,我就觉得不安心,”他看着陆离,像受到天大委屈,撇下眉毛,“陆警官,可怜可怜我。”

 

陆离被他如簧巧舌逼得倒退一步,不知是羞是愤,小声丢下一句“变态”,掉头蹬蹬踩上楼去了。从今往后上下楼梯,陆离目不斜视,像脖子里埋了钉子,对摘画的事却只字不提。

 

池震为这功绩得意了好一阵。

 

 

侍弄完花园,池震拍了拍手上的土,站起身,将玻璃棚拉起。桦城的暴雨说来就来,娇弱的花儿还是护起来得好。

 

进了屋,他看了眼墙上的挂钟,这个点,陆离该醒了。

 

轻手轻脚上楼,池震蹑着手脚开门。

 

没有想象中的黑暗,迎来的是满室光亮。陆离已经醒了,靠在床上,床边的拖鞋掉了个儿,想必是不久前下床去拉了帘子。只是床上的人还没大醒,半睁着眼睛,听到响动抬起头,见池震探进脸来,才把眼睛张全,带着鼻音和懒意一笑:

“池警官,你好早啊。”

 

这笑像在池震心脏上按下空格键,他的心跳还没跟上,陆离已用润湿的眼睛无声示意,让他的双腿带他到眼前的床上去。池震眼里只有陆离,哪里还记得路要究竟怎么走,走上两步,足下陡然一绊,把自己狠摔上了床,再抬头,对上陆离咫尺之外的脸。池震两个膝盖陷进床垫,满目都是陆离乌黑的眼睫毛。

 

他突然跪下来,陆离吓了一跳,彻底被跪醒了。陆离想要撑起胳膊,但立刻顿住了。池震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,但他醒悟的时候,话已经说出去了:“陆离,要不咱们就这样吧。”

 

陆离一脸愕然,没有瞧他的脸,却盯着他脖子以下。

 

池震低头一看,也窘了。他两手捧着一把毯子,上面有团锦簇的花球,他跪下时一紧张,将毯子一把抓来,掬在胸前,不料正巧将带有图样的一块暴露给了陆离,从对面角度看去,好像捧着鲜花在求婚。

 

陆离的眼睛睁圆了,眼里没有悍然,没有慑人的恐吓,像被惊住的幼鹿或兔儿一样。池震闭住呼吸,却听得陆离嘴巴一松,“噗”的爆出笑来,越笑越响。

 

池震觉得窘迫,第一次痛恨自己品味带来的陷阱。他捧着那束毛绒绒的花球无措,陆离维持撑着胳膊的姿态,拍拍身边:“过来。”

 

那双发亮的眼睛就像幽谷里的火光。池震移到他身边,陆离往边上靠了靠,胳膊贴着他胳膊,别过脸去看池震:“你这样算什么?”

 

池震的脸仍因为尴尬木着,挠挠鼻子,强迫着自己撇过脸去看陆离,顺着他的话往下接:“什么算什么?”

 

陆离眼里有明灭不定的荧火,随呼吸的起伏一闪一烁:“我说你突然跪下来,这样算什么?”

 

又问:“‘就这样了’,又是哪样啊?”池震想插话,但陆离继续问,接二连三,完全褪了平时寡言的皮:

 

“是我租客身份到期了,要赶我走?”

 

“房子要换新主人了?”

 

“池震,还不上房贷可以慢慢还。”

 

“可你要是想我走,我二话没……”

 

陆离剩下的话没能说完,他被掀倒了,脑袋往边上一斜,眼看就要磕到床柱,被扶人住了。池震从上俯视他,手掌拢着他的后脑勺:

 

“陆离,”他说,“你哪儿也别想去。”

 

陆离的眼睛像屋外的世界一样静谧。池震的另一只手在被子底下,抓住他的手,陆离不得动弹,也不想动弹。

 

“‘就这样了’,到底算哪样啊?”他和池震对视,仍执着地追问。

 

但突然,他不做声了。喉咙里的声音消去了,眼睛里的波涛汹涌起来,池震在上方注视他,能看到陆离的睫毛震动起来,像飓风吹起蝶翅。

 

陆离从被子下面抽出手。整个过程慢得不可置信。等到右手暴露在空气里,他举起手来,当他转动手腕,无名指上的银戒也跟着缓缓转动。

 

“你说突然跪下来算什么啊?”池震道,“陆离,我这辈子除了跪我妈我姐,我没跪过别人。”

 

“求婚没鲜花,有戒指行不行?我们交情那么久,通融一下嘛警官。”

 

“房子贷款上个月就还清了,阿sir抽空让名字上下房产证啊。”

 

池震看进陆离的眼里,那里面的蝴蝶不动了,新涌起了一阵雾。他俯首,抵着陆离鼻尖,一字字道:

 

“‘这样’是哪样?‘这样’就是想让你永远停下,停在这里,你要走,也可以,但逃出桦城,天涯海角,我都把你铐回来。”他的前额也贴上陆离前额,手掌抚摸另一只手掌,“陆离,你走不掉。”

 

陆离凝视他。久到眼里的雾气散去,结出一层清亮的水花:“你现在胆子大了,敢说铐我了。”

 

池震露齿一笑,凑到他耳旁:“是,我不是一直身体力行践行着怎么‘铐’阿sir?”

 

陆离的眼睛张大了。这一次,池震看到了熟悉的凶光,但他更先动,对着眼睛吻下去,吻得身下的人不仅闭上眼睛,张开双唇,还拱起肩膀,把赤裸的脖颈递到他跟前。

 

窗外的雨彻底停了,池震听得到。

 

雨后的桦城像从海中上浮的岛屿,淋漓的绿意在阳光的盛情下滋长。


它会再度蒙上灰尘,热闹之下暗涌危机,蜘蛛会在暗处结网,恶的阴云在上空密布,下一场雨已在路上。但他不怕,因为即便是暴风雨也终会过去,往后还有许多阳光灿烂的日子,握在他的手里。

 

【完】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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